想要让一潭清水变浑浊十分简单,但想要让一潭浊水变澄清却很难。
如此,你们还是要坚持下去吗?
阿戈尔语绝不是一门容易上手的语言,至少对我来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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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经过了多少次、念错多少个单词,因为错词的失意打断了多少次咏唱,我都愿意腆着发烫的脸望向身旁的她。
她来自阿戈尔。
她是深海猎人的一员。
她也是罗德岛的一员。
她有着一双如血一般鲜红的瞳孔,却也拥有着在我眼中最最温柔的眼神。
而我可以透过那清澈的瞳孔看见自己的模样——傻不拉几地对着她笑着,期待着她将那被我无心轧止的乐章延续下去。
就像往常一样。
是的,是的。
听啊,那就是她的歌声。
她的名字叫斯卡蒂。
两年前,我随她的脚步潜入海中,无知、无畏、无惧。
当时的我觉得,那既是一场追逐,也是一场放逐。
如果我追上了,我会带她回来,或是随她而去。
如果我没追上,我会放任她离开,或是放任自己离开。
那是多么不负责任的一个想法,可就连斯卡蒂自己也没想到我居然真的会付之行动。
就像是只会在维多利亚国立图书馆里出现的名著一般,哭着笑着、写着一个为爱而殉的故事。而我不过是个连死神都不屑一顾的幸运儿。
我的幸运在于失而复得。
可谁又会相信,在紧接着的这两年里,我从来没有向她坦诚过自己随她入海的理由。
如今,歌声又将结束,而我又将再一次面对这个反被她追逐了两年的话题。
“博士,你打算到什么时候才告诉我呢?”
“什么什么时候?”
“就是你为什么要随我潜入海中。”
“因为我……罗德岛不能失去你。”
那是她听悉无数次的答案,换作是其他人,说不定早已耐不住性子、不再追问了。
可她,可斯卡蒂只是默默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么,博士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头吗?”
这倒是我过去从来没有听过的追问,于是便将堆着微笑、摇着头的权利接了过来。
而与之交换的,则是交换心声时的主动权。
“因为有些东西,我也不想失去。”
斯卡蒂轻声说着,脸上早已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那一份犹豫。
——————
夏日未至,天空还下着连绵的雨,时而大、时而小。
我站在舰桥的玻璃长廊前,眺望着伊比利亚方向的地平线。打在玻璃上的雨滴将那条本已崎岖的细线溶成了更加难以想象的奇怪形状,阻碍着我的期待。
几天前,本应在任务之后向我报告的斯卡蒂并没有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过了一天,工程部也传来消息,说干员斯卡蒂“借”走了可露希尔打算用来装乐器的高强度硬质工具箱。然而,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自然而然地,我找到了凯尔希并向她说明了情况,可后者的反应却异常平静。
“好,我知道了。”
她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多少让我感到有些恼怒,可我也确实不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得知真相的人。
“没有其他能够告诉我的了吗?关于斯卡蒂的?”
“她的人事档案还不够详细吗?”
凯尔希说着将茶杯举到了嘴边,挡住了她下半侧脸庞。她那翠玉色的双眼在刘海之间探视着,像是试探着我的反应,又像是在告诉我一切已已。
“她会回来吧?”
“大概会。”
“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等。”
直到这时,我才开始后悔没有早一点向斯卡蒂坦白。
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象斯卡蒂一去不还的景象,但回忆里的那句“我也不想失去”却因此变得越发清晰。就像是害怕影子的人在努力寻找更多的灯光,却截然未觉灯光才是影子产生的根源。
可我仍想要相信她会回来。
是的,我太想了。所以凯尔希说得对,我只能等待,只能转身离开。
出乎意料的是,在我准备走出办公室时,凯尔希叫住了我。
她仿佛是看出了我心中的不甘,而我却从她的眼中看见了与我相似的杂陈,随然而至便是那句既是对我说、又似是在对她自己说的话。
“博士……她去了伊比利亚。但也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有些事即便是你也无法改变。”
又过了几天,连凯尔希也不见了踪影。
而我只能等待。
一天,两天,三天。
雨停了,雨又继续下着。
地平线曾清晰过,又渐渐模糊了起来。
我想,我觉得,等到斯卡蒂回来,我会第一时间对她说。
一定……
“博士。”
带着决心的思绪被一声浅唤打断,逼着我放下眼前的雨滴,回望声音传来的方向。
“斯……”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是耐心教导了我两年阿戈尔语的嗓音。
它主人的名字我本应蒙着双眼都能唤出,可那一刻,一切却随着出现在我眼前的她戛然而止——斯卡蒂穿着一件前所未见的红色连衣裙、全身湿透,身后留下了她一路走来遗落在路上的雨滴与脚印。如若不是被雨水浇透,我恐怕会当场对她的这身装扮表示赞赏。
然而此时此刻我能想到的,仅有是要把眼前的她送回宿舍去而已。
“先去换一身干爽的衣服吧。”
我急不可耐地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同时举步向斯卡蒂身旁走去。
她既没有表示认同,也没有拒绝,只是双手捧着从头顶摘下的帽子、用呆滞的目光侧视着我。
她或许是累了。
不辞而别想必是因为来不及,冒着滂沱大雨归来想必是因为等不及。
换作面对两年前的她,我一定不敢如此自信地说出这不要脸的推断。可眼前的斯卡蒂是与我、与罗德岛共度了两年光阴的她,单凭这些日子便足够给予我长足的信心。
我如此深信着,朝她伸出了手。
如果她真的累了,我想,我就该牵起她的手,而她应该不会拒绝。
然而,阿戈尔少女没有给我预想中的回应。
“没关系的,博士。”
她伸出原本捧在胸前的右手探在我的手心上,却久久没有安放。
讶异于斯卡蒂的姿态,我试着再次从她的神情上寻找答案,可我终究没能发现哪怕一丝的犹豫,就像是她早已想好了该怎么应对一般。
可是,对于我而言也是一样的。
尽管我的决心不值一提,但我也绝不想退让。
转念一想,少女或许只是在测试我,在试探我的决心到底有多深。
如此一来,是的,我必须更加主动一些。
“有关系,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我于是抬起手腕接下了斯卡蒂的掌心。
即便是隔着手套,我仍然能感觉得到她手心的温度。那与常人无异的温暖,不该被周遭潮湿的空气带走。
我便如此牵起了斯卡蒂的手,带着她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斯卡蒂没有说半句话,手心也没有或松或紧的变化。
走廊上仅剩下湿答答的脚步声在回荡,让我产生了大海离我们很近的错觉。
但我们都没有听见海浪的声音,只有丝丝细微而遥远的、雨滴扑打在甲板上的窸窣音调,一直伴随着我们回到宿舍门前。
至此,我终于舍得放开斯卡蒂的手,往口袋里寻获工作证、往L1004舱室的门禁上一刷。
门禁面板的边框上还残留着两年前斯卡蒂用巨剑挥砍留下的伤痕。可露希尔非常自信地告诉我,只需要简单处理一下、这块地方就又会变得像新的一样,然而我和斯卡蒂都不约而同地回绝了她。再后来,就连凯尔希也同意了我们的决定。
“留下点痕迹,好让他们俩回忆起那天的所作所为。”
哦,那天的所作所为?
门打开了,斯卡蒂在里头,我在外头。
门又关上了,我在里头,斯卡蒂在外头。
如今,门又打开了。
也是时候了。
“斯卡蒂,我想告诉你……唔?”
少女的指尖却抵住了我的嘴,止住了我想要说话,又略带怯弱地缩了回去。
“现在不是时候,博士,凯尔希医生也因为我的事还没回来。”
她给出了一个我未曾想象过的反应。
“谢谢你陪我到这里,但现在我想……安静一下。”
“是哪里不舒服吗?”
往舱室里走着的少女摇着头,半侧过的脸庞上、嘴角努力挤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随之摆动的长发如同海浪般翻覆着,连同她的背影一起消失在舱门之后。
如今,她又在里头,而我,又在外头了。
——————
在往后的几天里,斯卡蒂变得有些奇怪。
尽管我知道她去往伊比利亚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幽灵鲨,但路途上遭遇了什么,行动的结果又是如何,这些她全然没有向我提起过。她仿佛是回到了两年前的那种状态,怯于面对舰上的其他人。而为数不多的例外,是凯尔希、另外两位深海猎人,以及……我。
提起另外两位深海猎人,幽灵鲨在归舰之后又陷入了昏睡,而另一位代号歌蕾蒂娅的阿戈尔女性则替代了斯卡蒂的位置,暂时照看着幽灵鲨。
这位拥有高挑身材的女性是幽灵鲨的队长,自然便有了照顾后者的职责。
深海猎人血脉相连,她用这句耳熟的话修饰着这份职责,至于何为因、何为果,歌蕾蒂娅并没有过多地向我阐述。
事实上,在凯尔希回到罗德岛之前,我都没有与这位深海猎人队长有过更多交流,更不用说从她口中获悉一行人在伊比利亚的经历。在她那张与她的行事作风同样老成的面容下,或许是对同伴的誓言,或许是对协约的遵从,又或许只是对我的不屑。
可我为什么会觉得她看不起自己呢?
因为她是斯卡蒂的前辈,她比我更了解斯卡蒂,而她的知而不语则是因为觉得我、觉得罗德岛没有能力保护好她们。
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对,不对。
我不能这样看待同伴。
不能,不能。
我几乎能构思出斯卡蒂、幽灵鲨、歌蕾蒂娅三人在战斗中一同将武器挥向敌人的画面,能想象得到她们在战斗结束时相互搀扶着离开的模样。她们之间的默契与信任清澈无比,容不下我的半点质疑。所以,被斯卡蒂视为同伴的我,也该同样正视歌蕾蒂娅对我的态度。
而就在我沉淀了态度、认定自己所处之处后的第二个上午,我在医疗部那清净而堪长的过道上遇见了那位队长。
那时候的她正注视着医疗舱中熟睡的幽灵鲨,于是出于礼貌以及不打扰她的初衷,我在她转头望向自己的瞬间点头示好,并未打算过过多的交流。在我以为这将是一次可有可无的偶遇时,歌蕾蒂娅却叫住了我。
“博士……斯卡蒂在我面前提起过你。她说你会尽自己所能保护好我们,是这样吗?”
被一位动辄掀起百尺巨浪的深海猎人如此问到,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何为保护?
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了。
从意识边缘醒来后,我一直作为罗德岛的战术智库,为这座堡垒立下了累累战功,这便是我保护大家的方式。但向来如此,便就是我的一切吗?
冰冷的空气穿过鼻腔流入肺叶,像一盘从头浇落的冷水,提醒我应当谨慎选择自己的回应。在那个瞬间我彻底冷静下来,朝内心深处发出提问——我能做到的与我希望做到的,到底一致吗?
形如回应,无论是相信直觉抑或是相信理性,对执棋者而言结果不外乎对错胜败。如果这是一盘纯粹的棋,那我尚可在获得胜败之后心悦诚服地与对手握手言好。可如果这是一场涉及生死的战斗呢?在我为了胜利将棋盘上的某个棋子推向前线的瞬间,是否曾为可能失去这颗棋子而有所恻隐?而又如果,这颗棋子就是其中一位深海猎人……
思绪至此,我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神色一定是犹豫的,因为我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只是能而为之,而非想而为之。某程度上我对于现状过于满足,从未思考过未来。
“有趣,尽管我无法理解你在犹豫什么。”
歌蕾蒂娅如此评价我的表情,让我无力反驳。
在她的理解里,那句直白的问句兴许并不深邃,而她想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肯定而响亮的回应罢了。只是对我而言,心底那如镜一般静止了两年之久的湖面已然布满涟漪,而我只能站在岸边无助地等待它平静下来。
如若那个她不曾出现在湖的对岸。
是的,斯卡蒂就在那里、自始至终都在那里,微笑着期待着我的回应。
那是决心留下的她赠予我的宽容,哪怕自那天起已然过去了数百个日夜,她依旧等待着。
而现在,该轮到我回应了。
我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只为摆脱挂在脸上的愁容。闭目、亮目,转瞬之间心境的变化改变了我的眼神与气息,推动我直视着那位队长的身影、坚定地点头、毫不在乎她是否能察觉到我的决心。
可她还是看到了,甚至看得比许多人都更加透彻。
“怀疑过后的坚定,眼神不错。”
这就是身为队长的她拥有的洞察力,而歌蕾蒂娅也随即揭晓了自己的初衷。
“请你理解,世界上从不该有无端的信任,自然也绝不会有无端的质疑,而更重要的也不是我对你的看法……斯卡蒂就交给你了,罗德岛的博士。”
没等话说完,歌蕾蒂娅已回首望向病房,仿佛又了结了一件要事,眼神并未因此懈怠。
而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个名字的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回应,最终朝她鞠了一躬,为这单方面的对话画上了一个句号。
离开的瞬间,我已不大记得自己走在这条长廊上的初衷。
我想要奔跑,只想奔跑。愈发紧凑的呼吸引来喉咙深处的铁腥味,刺激着我的记忆,也捞起了那落入海中、却未曾融入的情绪。它们在浮沉间跨越了海的界线,就像当初那场追逐一般渴望遇见、渴望相告彼此之间的差别,并由此为始接受、接纳对方的一切。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要呼唤她的名字,我要坦诚自己的心声。
我要找到她。
就在通往甲板的阶梯上,就在空气涌入的闸门外。
她在吗?
如果她在的话是不是也在唱歌?
她不在吗?
如果她不在的话又会身处何方?
昭然若揭的答案,或许是一个站在甲板边缘的身影。
“斯卡蒂!”
我高声呼喊着,沿着甲板上狭窄的通道,奔向我俩往常一同漫唱的平台。
映入我眼中的她仍旧身穿了那套鲜红的连衣裙、站立于甲板的边缘,回头望向我的同时伸出手扶着看似随时会被风吹走帽子、唇间若即若离。
她是在唱歌吗?
我没有听见。
她是跟我说话吗?
我无法确认。
她的回眸配上随太阳洒下的光芒,点亮了散落于她脸庞周围的银色发丝,在随风飘舞的裙摆的装点下,恍惚间勾勒出一副比肩女神的轮廓。
可我想,我眼中的斯卡蒂是这样的吗?
或许只是换了一身衣装、或许只是我的错觉,但这份错觉无法成为我俩过往的总结。因为我的确牵过她的手、直视过她的双眼,甚至在被她拯救的瞬间尝到过她的嘴唇。
如此的斯卡蒂怎么可能会只是我的错觉?
我的脚步缓缓停在了斯卡蒂身前,一直被压抑于脚底的疲劳感也在同一刻被释放、涌遍全身。于是乎这副缺乏锻炼的躯体又一次瘫倒在了地板上,只不过这回,我准备了一个更为从容的姿势——扶着栏杆慢慢放下膝盖,然后一个转身放任自己倒在了她的脚边。
“博士?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吗?”
红衣少女歪着她女神般的面孔,好奇地转动着殷红的眼眸打量着倒在她身边的我。
而气喘不已的我早已无法通过言语表达出自己的感受,双手胡乱地在少女面前挥舞了一通。
“很难受吗?需要找凯尔希医生吗?”
我赶忙摊开手掌示意否定,换得了斯卡蒂不禁的笑。
嗯,她笑了。
自她从伊比利亚回来,我便很少见到她的笑容。
我很想了解那是为什么,但此刻的我更渴望将她等待已久的答案、那天没能说出口的话尽诉于她。
“那么,博士还能跟我一起唱歌吗?”
斯卡蒂说着望向了风吹拂而至的方向,然后迎着风、顺着如丝一般的秀发摘下帽子置于胸前。
而歌曲的第一句早在我回应之前就已开始,就像曾经的我一样不顾一切地奔跑着,牵扯着每一寸止步不前的目光。我自然也不例外,往往陶醉于歌声之中,慢慢舍弃了默然聆听的权利。
结果,一曲未既,我已从甲板上爬起、强撑着盘腿坐起,甲板上的身影也因此从一个,变成了一高一矮的一对。
在离伊比利亚远去的路上,内陆的风不如海边的风那般潮湿,可少女的歌声也不会因为这气息的差异而有所变化。她的歌声从来都是精致的、宛如与生俱来一般,诉说着猎人们的故事,也诉说着海的声音。
对我而言,那是无论练习多长时间、练习多少次都无法触及边际的高度,但斯卡蒂却总说,她想要听听我的声音。
我的声音?
我的声音其实一点也不好听。即便是在阿戈尔少女的教导下开始练习发声,我也丝毫不觉得那是值得入耳的一份音色。
可她总是会转过头、望向我,一如今日。
“轮到你了,博士。”
每到这个时候,我只能无奈地笑着,脑海中回荡起某个曲调,以此引出那些我不甚理解的歌词。
说来也是奇怪,即便无法理解歌词的意思,我似乎仍可以感觉到曲调想要传达的情绪。于是厚着脸皮将感受告诉斯卡蒂,让她评价一下我的猜测是否与歌曲的本意相同。
斯卡蒂往往会耐心地听完我的话,却从不细说我的猜想是否对题。
她说我的想象力与阿戈尔的作曲家们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在一些节点上又远没有作曲家们深刻。
而当我问斯卡蒂,问她是否只乐于倾听我讲述的幻想故事时,少女的脸上流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这让我不惭地认为自己还有一小撮成为作家的潜质,毕竟写作的门槛是如此的低,而作品的模式更可以五花八门。但我也清楚自己终究无法成为一个恣意挥洒笔墨的人,因为比起很多拥有崇高渴求的人,我的目标非常非常低,甚至不需要讲完一个故事,只为求得一笑。
毕竟比起真正的答案,这份笑容已是她对我最大的认可。
如此往后,我便更加专注于倾听与幻想,时而将自己随罗德岛的所见所闻都融入到对曲调的思考中。于是思绪也因此变得不那么拘谨、更加自由,也总会觉察不到一曲的终了……就像现在一样。
这个时候,她会将手心置于我的手背上、轻声呼唤。
“博士?”
呼唤的意义从不是责怪,只是单纯地为向远方的思绪指明了归去的方向。
“抱歉,我又出神了……”
被各种画面淹没的音律因此再次浮现于我的脑海里。
那是斯卡蒂与我合唱过无数次的歌曲,也是我们合唱的第一首曲子。
“所以……博士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对这首歌的感受?”
“诶,是吗?”
“因为博士刚开始学阿戈尔歌谣的时候,我还没有养成听你讲述感受的习惯呢。”
是呀。
那是最早的时候,是我连阿戈尔语的基本发音都没弄明白的时候,成就了一个跳过学步、直接跑起来的错误示范,结果差点让少女错过了她最期待的内容。
“好吧,我需要组织一下,还请斯卡蒂小姐稍等。”
本已盘坐在甲板上的我笑着朝面前摊开了手,示意斯卡蒂坐在我对面等候。
然而红衣少女却没有依我的指示,转而是走到我身旁屈膝席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少女身穿的并不是往时的战斗服饰,而是一套连衣的短裙。在这种情形下让她在我对面坐下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
尴尬思绪顷刻间充满我的大脑,随着一个我学习了很久的词句从我的嘴边溢出。
“对不起。(阿戈尔语)”
“唔,发音还算标准。可是博士为什么要道歉呢?”
斯卡蒂说着将自己的肩膀比靠在我的肩膀上,让我没忍住转头望向了她以及她身上那鲜艳的红裙子。因尴尬而躁动不已的心也因此变得更加不安分,仿佛立马就要从我的胸前破膛而出。
“呃……没什么。”
我试图用否认去掩饰这份心情,然而这些小动作在一位猎人面前显然是没有意义的,尤其是当我的心跳大得连我自己都听得无比清晰的时候。
“博士果然,很在意我的裙子吧。”
无处可逃之下,我想起第一次看见斯卡蒂穿着这身裙子时的感受。
“你的这身裙子很好看……其实在你刚回到罗德岛的那天,我就已经想告诉你了。”
“仅此而已?”
“嗯,和你很般配。”
“还有呢?”
还有,还有?
我终于发现,自己还能说的,大概就只剩下那朝思暮想着要告诉阿戈尔少女的话了。
“斯卡蒂,我——”
呜呜呜~
在接近午间时分,连接着罗德岛动力部的汽笛不合时宜响起。
单调又低沉的汽笛声完全遮盖住了我后半句话的声音,而我天真地奢望斯卡蒂可以通过我的口型读懂我想要表达的话。
但即便是猎人,这种要求也是超纲的。
“博士,你刚才说了什么?”
也许这就是令人烦躁的命运吧。
“我刚才说……”
叮铃铃~叮铃铃~
这下又轮到某个通信器的提示音打断了我。
“抱歉,是我的通信器。”
斯卡蒂迅速起身走向平台的另一侧,拾起被她安放在那儿的通信器,在我的注视下与通信器那头的人支吾了几句后、忽尔紧张地转向了我。
“凯尔希医生在找你,可你的通信器一直无人接听。”
我这才掏出口袋中被调成了静音模式的通信器,看见上面显示着数十条来自凯尔希的简信和未接来电,感觉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夹杂着冰块的水、顷刻清醒——我走在那条过道上的原因,本就是应凯尔希要求出席一个短会,而今约定时间俨然已过。
我的心情随着记忆的重拾,瞬间由烦闷的燥热跌落到了寒冷的冰点。
被许多意外打断的告白也因此一蹶不振,恍似陷入了一场无法逃离的噩梦。
——————
我没来得及将自己对那首歌的感受告诉斯卡蒂,也没能把之前没说好的话传达给她。
在离楼梯口不远的甲板上,我回望仍在唱着歌谣的斯卡蒂。她的侧脸十分平静,微微合上的双眼抑止了感情的流露。可我还是觉得,穿着那身红裙子的她,唱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无法融入那如镜的容颜。
非要用什么来形容,恐怕就只有高山嶙峋上千古不变的白雪以及飞掠其上的刺骨悲寒了。而我也因此不解思索地觉得那理应是诉说一首悲伤的曲子。
数分钟后,我出现在凯尔希的办公室门口。在花去几秒调整好呼吸之后,我按下了门铃、准备好迎接洪水一般的责问。可随着舱门打开,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早上好,博士。我们又见面了。”
深海猎人的队长在办公室一端的组合沙发上翘腿而坐,直视着刚踏入舱室的我。
“早上好,歌蕾蒂娅。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博士大可不必向我道歉,我也是刚到这没多久。”
语毕,她稍稍侧过脸望向舱室另一头,同时也向我暗示着。
“可她……呵……”
无需说穿,我知道自己该向歌蕾蒂娅口中的她道歉,只不过那十几条来电信息带来的压力着实让我感觉不知如何开口。
然而拥有质问权的她——凯尔希却选择了弃权。
“不必了博士,既然你已经来了,我们还是直接说正事吧。”
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那位医疗部的主管面容憔悴地坐在办公桌后。而我可以发誓,自己从未见到她如此狼狈过。
“你……怎么了?”
“没什么,伊比利亚牢狱的审问罢了。他们没敢对我动真格。”
她的声音有些颤动、有些模糊,或许是因为疲惫,又或许只是因为她用重叠的双手挡住了嘴角。
但即便是隔着整个办公室,我也能清晰看见那包围着她翡翠色双眼的黑眼圈,以及那一头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有些凌乱的白发。
“伊比利亚的行动结束之后,她代替我们三个接受了审问。”
歌蕾蒂娅再一次看出了我眼中的疑问,并将答复犹如刺向猎物的巨槊一般呈到了我的面前。
可她们口中的审问意味着什么呢?
“不眠不休、水刑和殴打,这是最常见的手段了。但若仅此而已,那他们确实没有动真格。”
我为自己心底这蹩脚的疑问感到羞耻,甚至有些庆幸没有将这个问题说出口。
牢狱、审问和暴力,他们之间的关联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对此感到震惊、继而愤怒,而我知道自己的情绪早已写在了脸上,使与我照面的歌蕾蒂娅深有意味地微微发笑。
“凯尔希,你可以把你嘴角的瘀痕展示给博士先生看吗?”
语毕,深海猎人的队长再一次将视线抛向了办公桌后的凯尔希。
后者似乎对她的提议感到有些动摇,短暂犹豫后却把目光闪躲到了无人可及的方向——她闭上了那疲惫的双眼。
“免了,今天让你们来不是为了说这些。”
当那双眼再一次睁开,她却像换了个人似的,连声线也夺回了平日那清晰与坚定。
“博士,斯卡蒂的处境很危险。”
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干净利落地穿入我的胸膛、一头刺进了我的心窝。
我的心脏因此停止了跳动,但这份停顿却无以引致死亡,反倒是催促着某些记忆的重现。
“她需要一个指引……她需要你。”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的内容,便是深海猎人一行人在伊比利亚的经历,是海嗣那可怖的容貌,以及“深海猎人血脉相连”的真相。而每当凯尔希说出又一个令我震惊的事实时,歌蕾蒂娅都会对细节进行补充,两人便如此“比肩接踵”地讲述了她们在伊比利亚的经历。
“所以你刚才说,斯卡蒂会……”
“她会被深海的意识侵蚀,变成无论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样子。”
这太突然了,无论是斯卡蒂的过去亦或是她的未来,这一切对我而言都过于突然。
可这对斯卡蒂而言,不也是如此吗?
有谁能轻易接受自己与仇敌同源的事实?
这不是灰黄土地上的国土纷争,不是因为意识形态相互冲击而形成的刀剑相向,只是单纯的猎杀与被猎杀。
她们到底保护了谁?
她们到底为了什么而战斗?
换作是我,我又能这份怀疑面前坚持多久?
换作是斯卡蒂,她又愿意坚持多久?
我到底又能为她做点什么吗?
我想说自己会愿意一直陪着她,但凯尔希却无情地反驳这倥侗的论调。
“不,博士,那不足够。她需要的是陪伴,但也不只是陪伴。她需要你的肯定、需要你给她一个值得成为斯卡蒂的理由。”
理由?
斯卡蒂就是斯卡蒂,她的容貌、她的嗓音、她的一举一动本都不需要理由。
“我该怎么做?”
我只能向在座的两位抛出我的无知与无能,希望能够得到哪怕是一丁点的提示。
然而,这抛出的小石子并非落入某个水潭,而是向着一无所有的虚空航去、渺无回音。
名为绝望的气息开始充斥了我的心肺,它透过肺泡涌入气管、冲上咽喉,最终化成了一阵恼怒由内而发。
“我该怎么帮她?!”
可是,这份恼怒又该由谁来承受?
不,谁也不该。
“斯卡蒂……斯卡蒂……”
我念叨着她的名字,无力地依靠着冰冷的墙壁、瘫坐在角落里。
有一个瞬间,我仿佛看见一位挥舞着法杖、牵着一个巨大铁盒的红衣少女。无数的鱼群在她身边游弋着,即便她身处之处并非大海。
我走上前去,想要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到我的身边。
然而在我即将触碰到她那纤细的指尖之前,一只巨大的海嗣出现在我俩之间,甩动着它那比我想象中更加灵活的尾鳍、将我痛击回现实之中。
“你是笨蛋吗?(阿戈尔语)”
那是在我不得不面对现实之前听见的唯一。
似曾相识,恍若昨日。
——————
夺门而出的我向PRTS询问斯卡蒂的位置,可无论我费多大劲、抄过多么不为人知的近道、找过多少位干员帮忙,我自始至终无法赶上阿戈尔少女的步伐。
可她明明一直在罗德岛,只是在罗德岛。
所以我想,她该是知道的。
她知道凯尔希为什么找我,更知道自己的处境,从一开始便再清楚不过了。
回到罗德岛的第一时间,她就去了舰桥找我,却什么都没说。
在我将她送回宿舍的路上,她未曾想过松开我的手,却在门前制止了我本要说出口的表白。
她还愿意听我讲述那些我想象中的阿戈尔故事,还愿意与我一同唱起歌谣,却从未向我坦白过一直困扰着自己的窘境。
我是笨蛋吗?
我是一个直到今天才试着告诉她自己有多喜欢她的人,是一个连自己舍命追寻的宝物都无法保护的人。这样的我,当然是个笨蛋了。
我们都知晓了彼此未能坦白的话,追逐也仿佛因此失去了意义。随着太阳渐渐落入远方的山间,我独自回到了最后一次与她相见的甲板上。此刻,那儿早已没有了歌声,就连无声掠过的风也已渐趋平息。仅仅半昼过去,许多人和事已然改变,而我却回到了这里。
我是打算放弃了吗?
握在栏杆上的双手止不住用力却也无法帮上一丝一毫,而我只懂得这样,因为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单纯而愚钝的人。只会自说自话,只会以自己那虚伪的积极鼓励他人,终有一天发现自己也陷入了绝境时,却再也无法抬起头继续向前。
这就是我的现状,这就是令人厌恶的我的现状。
而我居然还身负着领导罗德岛的使命,却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哼……博士……”
我痴笑着扯下了挂在胸口的工作证、随手一挥,将它扔向了逐渐黯淡的天空。
这一次,无关时间,无关地点,无关身份。
我不管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她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只想离开,只想以自己的身份带斯卡蒂离开,告诉她无论未来如何我都会永远陪着她。
“可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一个沉稳而平静的嗓音伴随着鞋跟磕碰在甲板上的声响在我身后响起,而我绝不会听错这一天之内第三次遇见的嗓音。
于是我头也不回地道出了她的名字。
“歌蕾蒂娅……”
“博士……至少现在我还能这样称呼你。不得不说,你和斯卡蒂真的很像。不顾一切地掩饰自己心中的顾虑,甚至不愿透露给最亲密的人。”
我无法反驳,也不需要反驳,只是出于礼貌继续聆听着。
“我不认可你为了斯卡蒂放弃罗德岛的想法,当然,如今的你想必也不会在乎。我不太了解陆上生活的人有多少资质可以遗弃,但这不影响我认可你为斯卡蒂牺牲的决心。”
但我不需要谁来理解。
“你可以不是罗德岛的博士,甚至可以在日后成为斯卡蒂的‘眷属’,这对你来说并无所谓。可是你必须明白一件事——”
歌蕾蒂娅的话还没说完,脚步声便又开始离我而去。
“——你害怕面对的是未来,可斯卡蒂害怕面对的只是你。”
最后,她的脚步声随日落消失,而我呆呆地望着工作证飘落的方向,一时无语凝噎。
因为我知道歌蕾蒂娅是对的,因为我不能不在乎。
我还记得自己映在斯卡蒂眼眸中的样子,反之对斯卡蒂而言也是相同的,正因如此我无法对她说“我不在乎”。因为我喜欢的是她,是这个在我眼前的斯卡蒂,所以我是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也只能是——
“斯卡蒂……”
我轻声念到她的名字,扪心自问它代表着的人到底是何种模样。
她来自阿戈尔,她是深海猎人的一员,也是罗德岛的一员。
她有着一头令人羡慕的长发、一张惹人怜爱的脸庞,以及一嗓与生俱来的歌喉。
而最最重要的是,她是我深爱的人。
所以,我必须要找到她、追上她,向她坦白我的心情、履行我陪伴的诺言。
我已经浪费了足够多的时间。
踌躇够了,犹豫够了,也到了该重新出发的时候了。
“我建议你先把工作证找回来。”
歌蕾蒂娅的声音从遥远的位置响起,引得我回过头、发现依着甲板出口站着的她。
她一直没有离开,只是远远地观察着被情感小事困扰着的我,这让我略微感到了诧异。
“为什么要帮我……”
她大可抛下这个无能的人不管、放任我自暴自弃,待幽灵鲨痊愈后带着自己的队员们离开。毕竟在她看来世界上不该有无端的信任,而在我看来自己的表现显然无法满足她的需求。
“有些时候错误已经犯下了,而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将错就错,更何况那是一个屹今为止都没有人知道最优解的问题。作为阿戈尔人我本不该相信一个如此唯心的论调,但我也无法否认在当前情势下你对斯卡蒂的态度将左右她的未来。人心,从古至今都是最大的不可控因素,再说了……”
再说?
“你给我的感觉,和我的一个朋友很相像。”
“你说的这个朋友……”
“当然不是我自己。”
“所以说工作证……”
“即便你是罗德岛上数一数二的角色,失去了工作证仍旧会让你寸步难行,不是吗?”
她一脸平静地说着让我不禁苦笑的话。
“唉,确实啊。”
我觉得她是一定那种魔鬼教官,平日训练的时候会让队员叫苦连天,可一旦自己的队员陷入困境,她也会是第一个挺身而出的人。是了,这就是另一种意义的血脉相连。
所以我该如何感谢她呢?
“还想什么?赶紧去吧。等着你的人可不是我……对了,先往宿舍层的方向看看吧。”
她催促着我,目光追向离开甲板层的扶梯。
而我如她所愿地抛弃了所有杂念,先一步走向未来。
此时天色已完全暗落,广阔的荒野上仅余天顶的点点星光以及天边仍未到位的小小月影。走廊过道的灯有一部分没有及时被点亮,那是因为罗德岛一直在航行,舰上的灯光系统每天都会出现几分钟延迟。据说是因为可露希尔为图方便,设置PRTS在每天凌晨获取经纬度以用于调整亮灯的时间,结果便无法顾及每天航行造成的微小误差。
这种情况一般只会存在一分钟到数十秒,然而今天却让我感觉特别漫长。直到摸着墙壁下到宿舍层的我翻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才发现原来并不是我的错觉。这虽然有些超出我的预期,但总归也算不上什么要事。
我乘着这未被驱赶的稀薄夜色转入宿舍的过道,丝毫未对歌蕾蒂娅的建议抱有任何希冀,却意料之外地发现了阴影中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她就站在走廊扶手的一侧,双手捧护着什么东西似的乘于胸口,微微仰起的目光穿过楼层中央的镂空区域、带着述不上的情感去往了夜空中的银河。
我找到她了,却又因为眼前这一幕而不忍作声,只得带着平缓而谨慎的脚步走近她。
或许是因为情难自已,她的歌声与此同时响起,让我产生了自己被她发现了的错觉。可转念一想,这难道不就是我所期待的斯卡蒂的样子么?自由自在地活着,想去哪都可以,想什么时候唱歌都可以,不再需要压抑自己的情绪,只要……她拥有一个倾诉的对象。
我不会自大地认为自己能够为斯卡蒂实现一切,但我希望自己可以一直是那个聆听她倾诉的人,至于未来将会是怎样的模样,就由我们一起去面对吧。
是时候了,是时候该回应她了。
并非呼唤名字,而是回以歌声。
——以我那颗曾经浑浊的心,唱出如今饱含信念的清澈的诺言,也眷愿这份感情能够与歌声合而为一,伴随着、鼓动着她迷惘的步伐。
——我们相互鼓励,相互支持。倘若她无法前行,那就由我为她指引方向;倘若我失去力量,那就由她为我开辟蹊径。
——无关过去,无关未来。我会去往她的故乡,我会知悉她的一切,也会接受她的一切,然后一如往日地将我的感受毫无保留地尽诉于她。
——这就是,我的承诺。
一曲将尽,我不自觉地站在了斯卡蒂身旁、倾首看着她,而斯卡蒂也回望着我。
暗淡的月光下,我从斯卡蒂的眼里看见了无数晶莹的泪光,可它们迟迟不愿落下,无处可去也无处可归,就像我眼前的她一样。
“斯卡蒂。”
我倾尽所有勇气轻呼着她的名字。
她没有回应,只是松开双手、将原本捧在手心的东西递给了我。
“这是……”
我的工作证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它象征着我在罗德岛的地位、象征着我的资质,也给了我去认识、去关心眼前人的资格。
“谢谢。”
可当我伸手想要拿回工作证的时候,斯卡蒂却握着它、把手收了回去。
“怎、怎么了?”
“博士……不能放弃罗德岛。”
是的,斯卡蒂当然能够理解我的担忧,毕竟她早已沉浸其中多时,可这一次她没有再逃跑。
“罗德岛不能没有你。”
可这并不是事实。
也许讲述事实在此刻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在我看来,最重要的东西的确不是罗德岛。
于是我不顾一切、将咫尺之遥的她拥入怀中。
“不,罗德岛没了谁都可以,但我……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斯卡蒂。”
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恍似一阵哀鸣。
我知道自己不该将这种情绪透露给斯卡蒂,可我只想履行那份毫无保留的承诺。
但她在听吗?有谁在听吗?
我的视线模糊了,而拥抱着她的双手则也无暇拭去那些导致它模糊的哀伤。
“博士……”
斯卡蒂的胸膛在我的双臂间起伏着,缓慢地沁入了夜色中冰凉的空气、久久未有回应,而我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去等待。
只是同样地,让我始料未及的往往不是斯卡蒂,而是来自可露希尔的通报广播。
//敬告罗德岛全体乘员:照明系统目前发生故障,建议没有公务的乘员留在个人舱室中,非必要情况不要离开舱室,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混乱。
//重复一遍:照明系统目前发生故障,建议没有公务的乘员留在个人舱室中,非必要情况不要离开舱室,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混乱。
先是汽笛声,然后是凯尔希的传唤,再到现在的广播,让我有些难以抑制心中的烦躁。换个角度想,倘若我不是罗德岛的博士,这种情形大概不会很常见。然而这也是事实,是我与斯卡蒂相知相拥的纽带。我可以为斯卡蒂弃守罗德岛,而如果斯卡蒂需要它,我也可以为她存留于此。
以此,我可以忍耐一切,所以……
“我送你回房间吧?”
“可是博士……”
少女用紧握着工作证的手腕尝试推开我,而我依从她的意愿松开了双臂。
她就这样,在我的注视下走向走廊另一侧的房门,将我的工作证贴合在那个残存着刀痕的门禁面板上。
“这就是我的房间了。”
门廊打开了,而我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的工作证居然能够打开斯卡蒂的房门。
她于是转过身,少有地微笑着朝我伸出了表达邀请的手。
“博士……可以跟我进来吗?”
在接过她的手之前,我焕然想起被她甩在门里的记忆,而斯卡蒂似乎也察觉到了,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尴尬。
“这回不会再把你锁在里面的了……所以,可以吗?”
可即便是再上一次她的当,我也是愿意的。
我因而欣然递上了手心。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
——————
罗德岛上有少数装有落地玻璃的宿舍。
这些宿舍通常处于比较高的层级,并且会按先来后到、考核评定等的方式给予那些有着优异表现的干员。斯卡蒂的宿舍恰巧就是这其中的一间,只不过我也从未想象过在这面落地玻璃前眺望夜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调。上一次进到这个房间是在白天,而当时的我也显然没有四处观察的心思。
直至今夜。
舱室的主人在将我引进房间后便自顾着脱下了靴子,而她那淡绿色的帽子和手套也在被抛至床边后融入了幽黑的夜色。斯卡蒂的脚步最终停留在那片分隔了天空与她的玻璃跟前,带领她如痴如醉地欣赏着漫天的星河。
我不知道天空下吸引她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此刻的斯卡蒂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如此对我而言便已足够。我帮她把靴子摆放整齐,然后将帽子挂在了衣帽架上、将手套放入了洗浴室外的篮子里。从洗浴室回到房间的瞬间,视线却莫名地与斯卡蒂的回眸牵扯上了。
少女意识到了我帮她把衣物收拾好了,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尴尬。
“抱歉,我不该……”
可这不是她的错,因为闯入她生活中的人是我。
“没关系。”
我婉拒了她的歉意,并回以一个温柔的笑——在认识了斯卡蒂之后,我就发现自己不再吝啬笑容。到了后来,不仅是对她,甚至对所有人都如此。倘若一定要为此给出一个总结,那我认为是斯卡蒂改变了我。
当然,说到底笑容总归是一小部分,改变最大的是我看待她的方式。
我环顾斯卡蒂的房间,眼下除了书桌前的椅子,能坐下歇息的地方便只剩下床铺。两年前的我坐在这张椅子上将斯卡蒂的留言反复听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我意识到倘若自己无法将她寻回,我的灵魂将永驻于这段留言上。说不上万劫不复,也说不上钻心剜骨,但我明白自己已无法失去更多。从那一刻起,她已然是我的全部。
回到今天,我没有选择坐在那张椅子上,反倒选择了一个离斯卡蒂更近的、床脚的位置。
在我的见证下,本在天边角落的月光一声不吭地跃于半空,散发着的光也渐渐遮蔽了本已微弱的星光,也让窗台前的斯卡蒂表现出了些许的不快。
不过,正是这轮笼罩着大地的月光,透过了斯卡蒂那身有如薄纱的红色衣裙,将她那曼妙的体态羞涩地投影在我的眼前。而我丝毫不觉羞耻地看得出神,直到少女顺着月光凑到了我的跟前。
“博士的表情好奇怪……在想些什么呢?”
我该告诉她自己在欣赏她的身姿,还是告诉她那身衣裙有些透光?
那是我该和女生直说的话吗?
尴尬的笑容随即堆在了我的脸上,可我知道自己真的很想告诉她,看看她的反应。
其实两年来我们都渴望着更进一步的关系,同时却也因各自的理由裹足不前。直至今日,直至命运给我们开出了另一个不进则退的玩笑,我们才决然……不,应该说我们也仍未决定,因为斯卡蒂还没给出她的回应,所以我也绝不能靠着这一脸的尴笑将这个机会浪费。
特别是,这其实也是我对斯卡蒂的一种肯定。
“如果我说……我发现你的身材好好,你会讨厌我吗?”
月色之下,我几乎察觉不到斯卡蒂是否因为这句话而脸红,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有些紧张、又有些嫌弃地别开了脸。
“当然会了。”
这似乎是一个尚未开始就要结束的悲伤故事,死因是我的过于理想化。
“因为你……发现得太晚了。”
“啊?哈哈哈……”
然后一个回马枪告诉我是我多虑了?
这对于失忆后没有类似经验的我而言绝对是歪打正着,而我看着斯卡蒂那因为嫌弃而微微鼓起的腮帮,差点没忍住亲了上去。
但我终究没有这么做,只是安静地欣赏着她那宛如女神的形象——即便是只有侧脸,即便是只有月亮洒落的微光,也无法阻止她成为光芒下那个独一无二的斯卡蒂。
如此一来,舱室的地板成为她的舞台,夜空中的那轮明月则成为了只属于她的聚光灯,而我则成为了舞台下唯一的观众。
“知道吗?这身衣裙其实是吟游诗人的一种装束。”
斯卡蒂边转身边说着,然后有些妖娆地扬起了捻起裙摆,朝我行了一个标准的提裙礼。
“不知博士会否对吟游诗人的舞蹈感兴趣呢?不过我也只是为了应付这个设定稍稍学了一套。”
她说着不好意思地拨弄起耳畔的发梢,仿佛是在诉说一件让她十分难堪的事。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让斯卡蒂难堪的其实不是跳舞,而是要将这个舞蹈呈现给我这件事,还饶有兴致地应和着。
“如果是斯卡蒂跳的舞,我会很期待。”
于是我看着她在我的眼前翩翩起舞、舒展着优柔的四肢,仿佛在搅动着欲求止息的潮水。而她那随舞步飘转于空中的长发,则宛如一片包裹着少女的无暇翅翼、无时无刻护佑着它的主人。
难以想象在另一个遥远的舞台上与少女共舞将不再是这片羽翼,而是一把足以撼动大地的巨剑,可即便是两个不同的她、二者重合的身影却也如此难分二致。
我想,哪怕有一天我们真的会离开罗德岛,那么斯卡蒂或许能成为泰拉大陆上最独一无二的舞者,而我则会穷尽自己那蹩脚的音乐细胞努力为她奏响伴音。
但细想之后却又觉得有些不甘心,因为我不希望其他人发现斯卡蒂这曼妙的姿态。虽然这样说来十分自私,但,我希望这个她只属于我。
而我知道,当这些想法从我脑海中冒出的时候,我的脸上一定是充满了傻傻的笑容。但我不会掩饰这份私心,甚至会选择在合适的时候,将这片心思一字不落地告诉斯卡蒂。
告诉她我一直以来没有说出口的话。
“斯卡蒂……”
在没有伴奏的舞台上,我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澈,以至于我那点滴书写在犹豫之间的心思都被斯卡蒂听在心上。
但这一次,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了。
“我喜欢你。”
我爱的她没有因这句话而停下舞步,却仍在与我对视的瞬间流露着欣慰的笑容。
我知道这就是她的回应。
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紧了她。
“我喜欢你,斯卡蒂。”
道出这句话对我而言如释重负,而这对斯卡蒂而言也是一样的。
我们一直知道唯有我的主动可以让她结束等待,只是我们也都对对方过于温柔了,以至于一直默许着彼此的任性,任凭我的懈怠,任凭她的煎熬。
但,倘若因此得偿所愿,那何尝不是一种陪伴?
就像如今我放任着她的步伐,而她也放任着我的拥抱,直到我们都觉得累了,才缓缓席坐在那片星月同辉的夜空下。斯卡蒂偎依在我身旁、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存放在手心上的温度与我十指相扣。
“博士想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眺望着这片星空吗?”
“想,当然想。”
于是她凑到我的耳边,讲述了一个少女从她的故乡出发,去往一个她从未结识过的未知世界的故事。而这片曾使她动容的璀璨星空,则成为了少女对新世界的第一印象。
“我曾以为外面的世界都比不上阿戈尔,海面的那片星空却否定了我的想法。但我还是很感动,因为那是我见到过最最美妙的景色。”
我看着斯卡蒂若有所思的样子,同时也发现泪滴已然从她的脸颊滑过,留下了一道晶莹的泪痕。
“美到你为之落泪吗?”
“嗯,虽然当时的我有些分不清脸上的究竟是海水还是泪水,但……我大概是哭了。”
“那……现在呢?”
“现在?”
斯卡蒂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湿润。
她伸出指尖抹过眼角的泪痕,察觉到自己原来一直流着泪,然后无言地侧过头看着我,仿佛是在等待着某种应许。而我看着眼前的她,从未思虑过任何拒绝她的理由,便点头同意了。
在我的陪伴下斯卡蒂仰起头、缓缓合上了双眼,微张的唇间放开了凝聚于胸口的最后一份坚强,泪水便如同决堤一般潸然落下。
她哭了。
每有任务,总会冲在队伍最前方的她哭了。
即使一次又一次看着自己的同伴被矿石病折磨、连简单的语言表达也无法做到,她仍然坚持着追寻各种拯救同伴的方法,无论经历多少波折都未曾言弃。
这样的她居然哭了。
在我的面前毫无束缚地哭了。
“对不起,博士……对不起……我的情况,我该亲口告诉你的……”
“斯卡蒂……”
我喃喃呼唤起少女的“名字”,尽管早已意识到这并不是她的本名。
然而斯卡蒂就是斯卡蒂,是深海猎人的斯卡蒂,是罗德岛的斯卡蒂,也是我的斯卡蒂。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你一直期待着我的回应,而我却视而不见。所以从现在起,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愿意,我也会一直等着你、陪着你。”
所以,又有谁规定过斯卡蒂不可以哭呢?
可以,她当然可以了。
“我不想让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向你求救,但我更害怕自己会变成大家厌恶的样子。”
说吧,都说出来吧。
我都在听。
“我想,如果博士一直不知情,我是不是也可以继续若无其事地听你讲述你心目中的故事。可我没办法改变事实,更没办法……欺骗自己……”
我们总要面对、总要选择,接纳或拒绝。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哭着,失无可失、得无可得。这都因为我,因为过去的我没有勇气正视我们的关系。如今我的决心已清澈无比,而我也必须要将这份心情尽诉于她,当然,也包括她最期待的那些故事。
于是我伸出手,抹掉了从她的脸颊滑落的泪珠,说起了我们白天尚未说完的话题。
“斯卡蒂,你现在还愿意听我讲述我对那首歌谣的感受吗?”
我微笑着,目睹着少女晶莹的泪珠在她用力点头的瞬间飞舞在夜色之中。
“我觉得,那本应是一首充满了悲伤的曲子,本应是这样的……可是,在我们合唱的过程中,缺乏节奏感的我偶尔的冒进却无意间带动了你的兴致。所以,假如你选择独唱,那确实是一首悲伤的曲调。然而你,还有我。”
即便失去了一切,我们尚有彼此。
而我的愚钝则在于从未告诉过她我的在乎。
是的,我在乎。
我在乎她是不是斯卡蒂,我在乎她的舞姿是否只能由我一人独赏,我在乎她的一切。
“为此我愿意重复无数遍……我喜欢你,斯卡蒂。”
那是我从未想象过、曾经如此难以启齿的表白,而今已镌刻成为我对她的一份誓言,形如幻象之中的鱼儿一般旋绕在少女的身边。而她,而那被称为斯卡蒂的少女,脸上再次浮现了不久前还赋予我的那份欣慰的微笑,成为了我此生之中永恒的瞬间。
于是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我喜欢你,斯卡蒂。”
“喜欢你。”
“一直喜欢你。”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已不再流泪,而我为她擦拭着我吻过的侧脸,想要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也许是意识到一直是我单方面的表白,斯卡蒂悄无声息地握住了我的手。
“博士,我曾考虑过离开罗德岛,以吟游诗人的身份游历泰拉。可刚才那段舞蹈,我实在没信心跳给除你之外的人看……所以……如果你还想看……还愿意做我的观众的话……我就留在罗德岛了……可、可以吗?”
我看着她那咫尺之遥的、月光下微微泛红的脸,心中只有唯一的一个答案。
“当然可以。那我是不是也该恶补一下乐器的演奏,好帮你演奏伴舞?”
“可是以博士的乐感,可能会很困难呢……”
少女说着不忍笑出声来,也将泪水带来的压抑连同此前的尴尬气氛一同扫空。
太好了。
如此我便心满意足。
如此我便无所不能。
“嗯,只要你愿意,我就一定可以。”
我们曾相互追逐,也曾相互放逐。
最终在跨越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后,我们在同一片星空下找回了彼此。
“谢谢你,博士,我也会好好努力的。因为……”
少女微笑着,微红的眼角上仿佛又闪烁起了几许泪光。
“我也喜欢你。(阿戈尔语)”
某个瞬间,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我们未曾许愿,但我们已拥有彼此。
——————
数日之后,我与斯卡蒂如约出现在了医疗部。
“博士、斯卡蒂,有一件事必须先跟你们说清楚。”
“想要让一潭清水变浑浊十分简单,但想要让一潭浊水变得澄清却很难。”
“即便如此,你们还是要坚持下去吗?”
手里拿捏着一套血液采集工具的凯尔希如是说着。
而正坐于她对面的,则是被称为斯卡蒂的阿戈尔少女与我。
“博士?”
少女转头望向了我,但她绝非犹豫、绝非缺乏勇气。
“是的,我们坚持。”
只因那从不是一首仅属于她一个人的曲子。
但当一日,点浊澄心。
点浊 Fin.